那 是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,不過還沒達到停休的標準,麥德姆颱風剛過境澎湖,夾帶著驚人的雨量,剛剛才跟家人吃完飯,還在閒聊:「這次的颱風好像災情不大,最 嚴重的災情應該是那顆金城武樹倒吧?」輕鬆的心情才回到房裡,下一刻就接到勤務中心打來的電話,同仁用急促的聲音說:「你們轄區發生空難,趕快回去!叫義 消支援!」突然腦中一片空白,匆忙把房裡的電燈關了,手機帶著,跑下家門口:「才發現雨怎麼那麼大,到底要怎麼回去啦?」
穿 上雨衣,騎著摩托車,頂著狂風暴雨往分隊衝,我家在馬公,騎車到湖西分隊至少也要十幾分鐘的路程。一路上一直想著,勤指是報錯了嗎?還是我聽錯了?不然就 是可能飛機滑出跑到而已吧?可是這種天氣怎麼會有飛機呢?一路上我不斷思索著沒有答案,半路上遇到幾部救護車呼嘯而過,有人傷亡了,心理越來越不安。這一 路上雨勢大到看不清前方的路,閃電打個不停,一度以為自己可能會在路上先發生意外,還好在二十分鐘後我和另一名隊員同時回到了分隊。
狀況仍不明,打了數通電話給指揮中心終於有人接,「請問要支援什麼?」「你們看有什麼照明器材都帶過去,順便叫義消都來支援,地點在西溪大廟旁!」一定出大事了,趕緊穿好了裝備,把所有的手電筒都戴上,請同仁幫忙通知義消然後開上車庫剩下的一部消防車趕到現場。
距離不會很遠,大概五分鐘的車程,在巷道口已有員警交通管制,陸續有支援車輛到來,前方有看到很多人車聚集,但沒有看見火光,我們把車停在附近空地,帶上裝備跑了將近一百公尺終於到達現場。
現場已經設立了數具隨車的小型燈具,不過在昏暗又下著雨的狀態下視線仍然不好,指揮站已經成立,我趕忙進入封鎖線內,這時看見分隊長,他一定是最早到的,因為他今天帶班,我們對望一眼,我看到他皺著眉的眼神似乎在告訴我:「不要問了,自己看就知道了。」
我 這時才停下腳步仔細觀察眼前的情景…那是難以形容的,雖然我已經從勤指得知是飛機失事,不過眼前的那根本不像飛機,倒像是嚴重的列車脫軌,一共三截堆擠在 一起,勉強辨識出來的飛機頭不在最前方的位置,反而是倒折過來壓在其他機艙上面,其中一段連結著一半的機翼,上面還有螺旋槳,也因此能辨識出是一架飛機, 而且是一架中型的客機,機尾斷裂在後方約20公尺處,我用手電筒照了照可以看見清楚的復興航空標示,機身還在冒著煙,現場有濃厚的油氣及燒焦味,想必剛剛 發生嚴重的燃燒過。有同仁正在滅火,一直到這時我的眼光都專注在眼前的部分,突然有人叫了我名字,是來幫忙救災的好友,這時我才回神來看到了另一側的情 景。
這是一個澎湖傳統的老社區,是我們轄區我很熟, 以前還經常來這裡辦狹小巷道演習,不過現在我分不出來我到底站在哪裡?附近老舊的咾咕石民宅像是被炸彈炸過,屋頂不見了,有的只剩一片牆,有的屋頂上被撞 出一個洞上面還掛著殘缺的機體,有的只剩一片土堆,波及的範圍,在暗夜看來似乎沒有止境,聽同事說剛剛有民眾獲救,還不少,大概有十個都已經送醫了,我下 意識的認為那附近和機艙裡應該還有人倖存,得趕快展開搜救!
各 單位的消防、義消、軍方人員都已陸續到達現場,指揮中心開始集結做任務分配,我被負責搜尋人命,機艙外是滿地的血水,混著雨水泊泊的從那扭曲的機艙內不停 的流出,血水流過的地上是一具具肢體變型的身軀,同仁告訴我這些都檢查過,沒辦法了。我鑽進變型的機艙內,呼喊著:「還有沒有人?請給我一點聲音!」
在 機艙內到底哪裡是上下完全無法分辨,因為所有的東西都沒固定在原來的地方,座椅、碎片、行李堆疊在一起,我甚至不認為這是機艙,因為比我想像中平常搭飛機 的空間狹窄太多,我是用爬行的一步一步往內爬,裡面很黑,我只想手電筒努力的往前照,希望看到有人向我招手,直到後面的同事告訴我,「小心你腳邊一個人」 我居然不知道我爬過一個人!燈光再往身前一照,殘破的碎片中總能看到一隻手,一隻分離的腳,一個個變形到無法分辨的軀體,鼻尖是令人作嘔的腥臭味,不只是 血,我知道味道中有脂肪和內臟的氣味…。
我小心翼翼 的往前爬,還得努力搬開座椅等障礙物才能前進,心中想著情形太不樂觀了,在這種環境下幾乎沒有空間可以讓一個人完整的置身其中,越往前行,燒焦的味道越明 顯,機身跟碎片都明顯燒焦了,越往裡面越嚴重。同仁說墜機後有發生兩次嚴重的爆炸,我想應該就是發生在這裡,靠近機翼的地方,燈光的盡頭是一片的焦黑,是 空曠的空間,因為所有的東西都成灰燼而散落在地面,頭上破裂的機殼還在冒著煙,雨還下著,已經是盡頭了。
我 在這個空間停下腳步,皺起了眉閉上了眼睛,我聞到了陣陣的烤焦味,我是消防員,我很清楚那是人的味道,這時心中已經有答案,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刺激的油 味卻讓我不小心嗆到,彷彿一陣天旋地轉,不知過了多久,等我停止了咳嗽,張開眼睛,眼淚在眼眶打轉,提起了腰間的無線電無力而又顫抖的呼叫:「沒有倖存 者,確定沒有倖存者…」
我蹣跚的爬了出來,外面圍著 一群人,看著我沮喪的眼神,大家都沉默了下來。軍方運來了手套跟屍袋,現場有很多救災人員,一方面我們編組成四人一組,一人拿燈,一人拿屍袋負責尋找並移 出遺體,一方面組成救護人員負責接手運送遺體。這時突然有一位民眾,中年男性衝到我們面前,又急又跳著:「前面躺了那麼多人你們都沒看到嗎?我家人還壓在 裡面啊…」,「先生,我們會處裡,我們馬上把他們救出來!」那是家屬,那近乎絕望卻又拼命想找一線生機的眼神,逼得我忍不住對我身邊的同事大叫:「快跟我 進來!先去把人救出來!」
後面的工作是漫長的,到處 都是軀體,一個疊著一個,想拉出最上面的,偏偏他的腳被卡在最下面,有些還固定在安全帶上,不過只剩身體,其他部分都不見了,還有很多人是被壓在殘骸下, 我們努力的剪開交錯的支架才能把人拉出來,現場沒有一具軀體是完整的,沒有一個是容易搬出來的,同仁們一具一具小心翼翼的,企圖讓快要斷落的肢體以原來的 姿態運送出來。我的手腳因為過度的勞累而不住的抖動,直到後面的同仁把我趕出來強迫我休息一下才能喘一口氣,我癱坐在地上,腳還在發抖,趕緊喝了水迅速的 休息一下,看看周遭,心想著還有好多好多人還沒找到,還有好多好多人等著見家人。
「要回家了,請放輕鬆,我們帶你回去了…」每 一具遺體大家都齊心合力的搬著,大家都溫柔著這樣呼喚著,消防、官兵們排成一列,一個接一個小心翼翼的把遺體搬上救護車,一具一具沒有停過。我看不出現場 有沒有人的臉頰是流著淚的,因為天空還在下著大雨,不過眼睛是紅的大家的聲音是哽咽的,這是一個淒風慘雨的夜晚,而我們共同經歷了一個如人間煉獄的颱風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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