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北市 殉職

穿越死生之間:紀念兩名殉職消防員

作者:鄭雅菱
七月初新北市泰山分隊兩位消防員陳奕睿、彭祥億在一場家具工廠惡火中殉職,數日後消防員與消防員工作權益促進會成員一起前往靈堂關心家屬,也希望在更瞭解案情後避免悲劇重演。
 
〖靈堂〗
穿越狹長的走廊與樓梯,左轉是一個七坪左右的廳堂,剛過完25歲生日的陳奕睿在照片裡看起來端正而稚嫩,照片後頭則是六座閃著金色光芒的佛像,彷彿不絕地提供來訪親友們溫柔的庇佑。照片前方擺滿了親友們的花朵、水果、供品與卡片,那是生者深深的不捨與懷念。
小小廳堂擠了七個人卻安靜異常,在這個沈默的空氣中,鮮花、焚香與金紙的氣味顯得更加濃郁。我們三人上了香後,走到陳母面前問候致意。
我們表明我們是奕睿同學與消防員協會工作人員,希望能幫上什麼忙。陳母撐起她紅腫的雙眼,對我們擠出一抹微笑:

「謝謝你們關心奕睿。只是太慢了,如果早一點可能幫得上忙,但現在就只有出殯那天比較忙,應該也沒什麼忙可以幫了。」

陳母說得平靜,我卻感到一股酸苦湧上喉頭,除了保重之外,竟說不出其他話語。數秒過後,陳母打破沉默:「不如坐下來一起折一些蓮花,也算是陪陪他吧。」我們這才趕忙坐下,聽從著陳母的指令,拿起冥紙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凹摺著。
隨著反覆的凹摺動作,我們一起進入了陳母思念愛子的世界。

「奕睿是很貼心的孩子。到現在我還和他擠著一起睡,他也都好。還怕我睡不好,都會記得把天花板上的燈要關得暗些。」

「他喜歡運動、四處走,我就弄了台重機給他,讓他在那邊也能時髦一些。車子和衣服媽媽就幫你挑紅色吧,媽媽知道你喜歡紅色,你穿紅色也好看。」

「都是我不好,沒有好好照顧好他。但我不能在他面前哭,不能讓他最後還要擔心我,走得不安心。」

「我之前去越南玩買了一些東西,等著奕睿回家要給他。他上個月去墾丁沒能回家,本來說好這個月要回來的,誰知道……要給他的東西他再也收不到了。」

「法師說昨天燒紙錢有看到他來領收了,就是全身燒得黑黑的那個。全身黑黑的?唉,那一定很痛。奕睿很痛,那我該怎麼辦?我們多燒一點錢給他,有用嗎?還是要怎麼辦才好?」

陳母喃喃訴說著。有時說孩子的光榮事蹟,細數兒子的孝順與體貼;有時低頭啜泣,自責沒能善盡母親本分;有時彷彿寶貝兒子還在身旁,自顧自地與他說上好久的話;有時更因為無法確認兒子在另一世界是否安好,急得手發抖、眼淚直掉。大部份的時間我們低頭不語,因為找不到任何語言可以安慰母親失去愛子的痛楚,只能安靜地在旁傾聽。
 
〖工作室〗
離開靈堂,稍作休息後,我們來到位於台北市區的工作室,和長期關注職災勞工的工傷協會討論以協會的立場,要怎麼面對這次消防員殉職事件。
在十幾坪的小辦公空間裡,燈光昏暗,每張辦公桌都凌亂堆疊一落落文件,水泥地板上四處堆放著抗議海報與道具。屋子盡頭是室內唯一能坐下來討論的空間,一張白色的大圓桌、幾把椅子、和一張白板。今天出席兩位工作人員,一位是笑容和藹的黃媽媽,另一位女性看起來較年輕,頭髮剪得極短、酷酷的、不太笑,正低頭翻閱著報導殉職消防員的各家報紙。
「你們覺得這次兩位泰山消防員殉職的原因是什麼?」黃媽媽開頭便問。
兩位與會的消防員一臉鎮定,但這個問題讓他倆沈默許久。其中一位眼神望向前方無人處,語帶悲傷:

「其實這就是我們工作會遇到的風險。我們常說消防員進去火場就像背著神主牌一樣,沒遇到是運氣,遇到了就是命。只是這次剛好是我同學而已……」

另一位遇事冷靜的消防員也開口附和:

「因為火場有太多無法預料、不確定的危險因子。以我在火場的經驗,我也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在那場火警裡面全身而退。」

黃媽媽一邊聽著兩位消防員解釋打火的風險,一邊做筆記。待他們說完,才開口道:「我們當然知道意外發生一定有它難以避免的部分。只是上個世紀工人覺得是運氣的事情,現在我們還覺得那是因為運氣不好嗎?」黃媽媽語氣平和卻小心翼翼,她接著解釋:「我的意思是,我們有沒有辦法有任何動作來防止這類意外再次發生?如果有些事情該做而沒有做,那還算是這兩位消防員命不好嗎?
兩位消防員沈思了一陣,遇事冷靜的那位終於打破沉默:

「如果說是不是有該做的沒有做,那的確有。我們進去火場應該要有兩組人力,一組在前方攻擊火點,另一組在後面防禦,但是這次並沒有人在後方幫兩位留意危險。另外,國外有所謂的安全官,由他負責記錄每一個消防員進入火場的時間與氣瓶存量,一旦有危險疑慮就應該馬上通知指揮官作出行動。」

「所以這就是我們一直以來說要補人力的訴求嘛!」一開始說話的那位消防員仿佛找到答案般,說得大聲也帶著幾絲慍火:「你看,就是一直不補人力,才沒辦法預防這種事。」
接著,我們翻閱檔案、報導,細讀事件始末與各方說法;另一些人上網查閱火場實作規範,才發現安全官與防護組的規範一直都有,只是在台灣鮮少被執行,而未被認真執行的原因正是因為基層人力不足。
死亡一直是消防員的夢魘,有時候以為死亡只是遙遠的想像,但下一刻投身火場時,卻又逼近得太過真實,讓人窒息。這一小時的討論,由死至生,從個人經驗轉到政策問題。兩位消防員也花了不少時間,慢慢地抽離個人對死亡的情緒,開始試著以較宏觀的視野審視整個救火過程。這時,電話響起,奕睿哥哥(奕達)打來告知明天總統將至靈堂上香,他說他可以幫忙轉達協會的意見。我們當時都以為那是一個可能改變消防人力困境的好機會。
 
〖靈堂〗
眼看機不可失,我們火速收拾,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再訪靈堂。載我的消防員早上沒去上香,我向他提及陳母抱怨的那些從越南帶回來但永遠送不出去的禮物。一向鮮少向外人表露心緒的消防員沈默數秒,小聲地說道:「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堅持每個月一定要回家一次的原因。」語畢又是另一陣靜默。我們很快地換了話題,討論起安全官、人力配置等制度問題,為等一下和哥哥的討論做準備。
可是這次我們卻連二樓也沒能上去。奕達和一名消防員同事在一樓樓梯轉角守著,仿佛等了我們許久。他們看起來累壞了,臉上堆滿抱歉。原來,因為這起意外讓同是消防員的奕達有機會調回家鄉從事內勤工作,陳父不希望奕達的舉動破壞了這個機會,畢竟年邁雙親再也禁不起這種白髮送黑髮的痛了。奕達向我們一一握手表示歉意,當我們還想要跟他再多說些什麼的時候,陳父突然出現在樓梯口,客氣卻堅定地說:「這麼晚了,該回去了吧。辛苦你們了。」
回程的路上,夏日晚風依舊徐徐地吹著,我們的心情卻比來時沈重得多。一條生命到底能肩負多少期待?一個家庭抑或是全體消防員的幸福?對死者家屬,我們是否又過於苛求?我們無法停止思索這一連串的難題,但我們無法改變消防員穿越在生與死之間的工作本質與政策之謬。
 
後記
再見到奕睿和祥億(另一位殉職消防員)時,是24號公祭了。艷陽高照的夏日正午,光是在戶外站著不到三分鐘就能滲出一身的汗。數百名來自台灣各地的消防員穿著整齊制服,不畏烈日曝曬,擠滿靈堂前的空地,送別這兩位比他們先行跨越生死線的同仁。
消防局長黃德清念起奕睿生前在臉書寫的話:「我要盡我最大的力量完成使命,我要守護每一位鄰人並保護他的財產,如果有一天,我命中注定要失去生命,請用你庇護的手,保護我的家庭,讓他們平安共度一生。」接著,向他們致意:「奕睿、祥億,謝謝你們!任務完成了,安息吧!」接著由內務部次長、消防署長、新北市市長與消防局長依序頒奬給奕睿與祥億,包括了總統褒揚令、小隊長晉升令、消防楷模勳章與中華民國國旗。靈堂外候著十幾名著盛裝的樂手,在致詞與頒獎空檔間奏著隆重且莊嚴的音樂。
如果榮譽是奕睿與祥億留給生者最後的禮物,莊嚴的儀式與盛大的排場或許就是生者最後可以給予死者的紀念。漫長的長官致詞與頒獎典禮進行著,初夏的豔陽竟已如此灼熱,在空氣中孵出一渦渦熱紋,讓眼前的畫面變得太不真實。我腦中反覆著一個不該於此時出現的念頭:這些消防員活著的時候輕如草芥,無人重視,死了這天卻又太過隆重。生命難以承受之輕與重,大概就是如此吧。
弟弟走了,哥哥回家了。兒子離開了,母親雙手接過國家送上的榮譽。兩輛豪華加長型的黑頭禮車靜靜候在靈堂外頭,等著要送他們走上最後一程。此時賓客也散得差不多了,留下數十名消防員同事與至親好友,他們不只要陪死者走完最後一程,也為自己與之共享的命運而走。那條不被看見的漫漫長路,對這些人來說才正要開始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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